导演 | 谢谷监制 | 刘加斌
摄影 | 苗祯灯光 | 谭雨盛
总务 | 罗欣统筹 | 開泰
顾问 | 刘传生
纳麓 ·视点
中国古代家具“艺术性”的多元化思考
《业传生广》的第二集。
既然我们的系列片名曰“中国古代家具实论”,“实”字要义自然离不开“实例”。
这一集我们想谈谈中国古代家具的“艺术性”。
话题很大。这不仅为我们的论述提出了挑战,以何为实例展开论述,自然也成了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
多数人也许首先会想到“明式家具”,尤其是明式黄花梨家具。作为市场和学术宠儿,我们无法否认其中部分家具的艺术价值,实际上在之后的节目里,它还会成为我们论述的焦点,但就中国古代家具的“艺术性”而言,黄花梨家具之美实无法以偏概全。
这些年,我不止听到一位业内人士旗帜鲜明地反对“唯材质论”,一开始我觉得很有道理,它会使人们很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一件家具究竟是因为材质名贵显得好,还是它本身就是好的?后来我愈发觉得这一反对有些矫枉过正,好似在“艺术性”面前,材质根本不重要。
材质其实很重要,问题在于我们对“材质”的理解过于单一,稀缺性和市场价格成了我们审视家具材质的主要维度,“越贵”甚至等同于“越好”。但就中国古代家具而言,材料“是否名贵”要让位于“是否合适”,继之而来的,材料的获取、处理,驾驭材料的工艺,工艺所能达到的审美高度,环环相扣,方才构成家具“艺术性”的评判标准。基于此,我们最终择取了一件明晚期黑漆嵌螺钿官皮箱作实例,展开这一话题的探讨。
我们认为,相比多数明式黄花梨家具,它更具代表性,也有助于大家就中国古代家具的“艺术性”问题,做多元化思考。
再议“煮贝法”
在本期视频中,刘传生老师重点介绍了螺钿材料的提取与加工(整器的完整工艺可参见陈增弼《记明清之际一件薄螺钿巨幅屏风》),但实际上,目前中国国内尚无关于薄贝片剥取方法的明确记载,唯一有详细介绍的,便是在网络上流传的一段关于“琉球螺钿”的视频(见本期视频07:17-09:00)。
但这仍极具参考价值。
小林公治在《中国螺钿史研究情况与课题——以亚洲螺钿史建设为目标》中写道:“现知历史贝片剥取技术是1690年琉球人大见武凭武在杭州学到的‘煮贝(煮螺)’法。这个技术是把夜光贝放在海水中煮,从贝的成长层单位剥出真珠层的技法。”
由此可知,琉球的这一技术实来自中国。
不仅如此,琉球的黑漆嵌螺钿器物在历史上亦有相当高的水平。王世襄先生在《髹饰录解说》中曾介绍道:
“故宫博物院藏品中,有黑漆嵌软螺钿盒,据盒上原贴纸签,知是十七世纪时琉球制品。盒长约二尺,宽、高各约一尺。盖上正面嵌一龙,龙身有几处为流云遮掩,龙下嵌海水。盖面外围用壳沙作地,上嵌宝珠、蕉扇等花纹。立墙双龙戏珠,下有六角形锦纹地。盒下有四足,刻龙首,口内衔爪,爪下攫珠。龙首龙爪皆髹浑金,珠涂朱漆。此盒的图案完全受了中国的影响。它的特点是螺钿壳色非常绚丽,一块壳片能闪出蓝、绿、红、紫各色光,黑漆也特别光润,说明琉球的治漆技巧达到很高的水平。又流云纹皆有轮廓,内填壳沙,靠近轮廓的为方形颗粒,在中心的为小圆颗粒。这种嵌法在中国的薄螺钿器中尚未发现。”
以上种种,都使网络上流传的这段视频变得确凿可信。
但这仍无法等同于中国古法。考虑到从中国传至琉球及从古至今的传承,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变异”,真正的中国古法仍有待进一步厘清。
仅以工具为例。因“制造镶嵌螺钿的
漆器(尤其是薄螺钿),要用许多同一形状及大小的钿片。譬如
漆器花边的几何图案,往往是用许多三角形及菱形的钿片嵌成的;钱纹或球纹,往往是用许多橄榄形的钿片嵌成的。为了使钿片整齐一律,并免去每一块都要量着裁切的麻烦,所以漆工准备了若干种类似模子的凿刀,用来切钿片”(王世襄)。然而,《髹饰录》所述名为“河出”的这组工具究竟为何样,具体又是如何使用的,视频并未言及。
难以追赶与无可取代
我曾向从事髹饰工作的两位朋友请教过一些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在诸多漆艺中,论难度,薄螺钿镶嵌工艺排第几?朋友们一致表示,这门工艺的最大难点,其实是原材料处理,包括根据图案选择相应颜色的贝壳,及螺钿的提取、磨平与切割。这一工艺如今在国内并未得到很好的传承,主要原因就在于原材料处理技术的失传。尤其是螺钿提取所涉的“煮贝法”,与精细切割钿片所用的工具“河出”,二者的失传令今人在摹古时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那么,古人为何一定要用如此极致的工艺去制作一件器物?是否有更简便的工艺营造同样富丽的效果?古人是在炫技吗?关于这些问题,我听到过最浪漫的解读莫过于“古人心中有宇宙山海,所以他们寻找材料,去触摸宇宙山海”。然而,这并非问题的全部答案。
螺钿漆器的历史最早可溯至西周时期,经唐宋元的发展,至明清达到巅峰,薄螺钿器物是其中最瞩目者,是工艺不断累积成熟的结果。再者,薄螺钿器物至晚明已是社会流行符号,时有“杯盘处处江秋水(江秋水即制漆名匠江千里,擅制薄螺钿器物)”之说,这句话道出了江千里作品的受欢迎程度(细品之下,这句话似乎也表明了彼时假借江千里之名仿其薄螺钿器物的行业风尚),广泛的社会需求又使得这门工艺不断发展,直至向周边国家流传。
但无论是工艺累积还是社会流行,我想最重要的内在驱动力,是这门工艺营造出了一种极致的美感,一种无可取代的富丽。上文我曾数次援引《髹饰录》或《髹饰录解说》里的内容,是因为若想深入解读这门工艺、解读本期视频的主角明晚期黑漆嵌螺钿官皮箱,此二书必不可少,它们构成了刘老师所述内容的重要补充。
《髹饰录》中的“螺钿”
《髹饰录》是我国现存唯一的古代漆工专著,由明代隆庆(1567-1572)前后杰出漆工黄成写就,它较全面地叙述了漆工的各个方面,涉及髹饰历史、原料、工具、工艺技法、品种及漆工禁忌、过失等,是一部带有总结性的著作。此书后经另一位著名漆工杨明在明代天启五年(1625)为它逐条加注,并撰写了序文。专家的著作,又经过专家的注解,使这部著作更显难能可贵。但杨明的注解并不易使人读懂,因缘际会,王世襄先生前后用了二三十年时间,通过对古代漆器的分析研究和对现代漆工匠师的请教访问及对历史文献的搜集印证,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对《髹饰录》作了深入浅出的注释、讲解和研究,并于1983年正式出版《髹饰录解说——中国传统漆工艺研究》一书。可以说,这本早于《明式家具珍赏》与《明式家具研究》出版的书至关重要,不仅是研究中国古代漆器更是研究古代家具的密匙。
髹 饰 录 解 说
关于螺钿工艺,《髹饰录》首先就其原料给出了一个诗意的命名“霞锦”,谓其天真光彩如霞如锦,并援引了一则历史典故,强调其无与伦比(见《髹饰录》14条—乾集—利用—霞锦)。随后又介绍了制造镶嵌螺钿漆器的工具“河出”(见《髹饰录》38条—乾集—利用—河出)。重点则是原料、工具之后的工艺介绍。
先援引《髹饰录》103条—坤集—填嵌—螺钿原文:
螺钿,一名甸嵌,一名陷蚌,一名坎螺,即螺填也。百般文图,点、抹、钩、条,总以精细密致如画为妙。又分截壳色,随彩而施缀者,光华可赏。又有片嵌者,界郭理皴皆以划文。又近有加沙者,沙有粗细。(黄成)
壳片古者厚,而今者渐薄也。点、抹、钩、条,总五十有五等,无所不足也。壳色有青、黄、赤、白也。沙者壳屑,分粗、中、细,或为树下苔藓,或为石面皴文,或为山头霞气,或为汀上细沙。头屑极粗者,以为冰裂纹,或石皴亦用。凡沙与极薄片,宜磨显揩光,其色熠熠,共不宜朱质矣。(杨明)
从黄成的原文与杨明的注解来看,我们至少可以获取关于螺钿工艺的五个基本点:
一、壳片古者厚,今者渐薄。杨明生活的晚明,流行的是薄螺钿而非厚螺钿;
二、点、抹、钩、条。古代的钿片有五十五种不同式样;
三、分截壳色,随彩而施。古人在花纹画面的不同部位,有意识地采用不同色泽的螺钿,镶嵌进去,使它起到近似设色的效果(王世襄);
四、皆以划文。螺钿的嵌片一般都有划文,如花叶的须筋,树石的皴擦,禽兽的羽毛,人面的眉眼口鼻,衣服的皱摺(王世襄);
五、不宜朱质矣。螺钿漆器以黑漆地最为常见,质地宜黑不宜朱(王世襄);
视频中的官皮箱对应以上五点,均可成立。而在基本点之外,原文中“又近有加沙者,沙有粗细”一句亦应引起我们的重视。这句话说的是薄螺钿器物多用螺钿加沙(即碎屑)的手法,沙有粗细,或为树下苔藓,或为石面皴文,或为山头霞气,或为汀上细沙。视频中的官皮箱与此又是完全吻合的。
无名真“千里”
述及具体工艺,顺带说说我们为什么要做视频:我们并不是在迎合这个喧嚣的短视频时代,为了做而做。我们认为,一个媒介产品的诞生,必须有其内在逻辑。于纳麓而言,视频是展示器物实例的最佳方式,它能放大并生动地展现你未曾或无力留意的细节。
视频中的官皮箱并非用“螺钿”二字即可简单概括,在我们的特写镜头下,所有细节显露无遗,而这仍然要结合《髹饰录》这部著作去审视。
“螺钿”其实并非单一工艺,它往往与其它漆艺共施于一器,正是多门工艺的组合,才营造出杨明所感叹的“于此千文万华,纷然不可胜识矣”的壮丽景象。翻阅《髹饰录》关于古代漆器品种划分,与“螺钿”相关的,便涉及“填嵌”“雕镂”“斒斓”“复饰”“纹间”各门,粗略统计近五十种。虽然黄成在罗列这些品种时,并不意味着它们会一一得到实践,但他仍然道出了螺钿工艺的复杂性。
除了上文提到的螺钿加沙,以螺钿所涉各品种对照视频中的官皮箱,会发现另一工艺尤显突出——螺钿加金片。
《髹饰录》146条—坤集—斒斓—螺钿加金银片载:
螺钿加金银片,嵌螺中,加施金银片子者。(黄成)
又或用甸与金,或用甸与银,又以锡片代银者,不耐久也。(杨明)
由此可见,螺钿与金银片属固定组合,且“都以黑漆作地,螺钿壳片如纸,属于薄螺钿一类。金银片的厚薄,约与钿片相等,是与钿片同时粘嵌到漆地上去的。只是由其取材不同而有下列不同的名称:‘螺钿加金片’,‘螺钿加银片’,‘螺钿加金银片’”(王世襄)。这一固定组合在当时极具代表性,明代高濂《遵生八笺》即载:“有金银甸嵌山水禽鸟倭几。又香几面以金银甸嵌昭君图,精甚。”(从中亦能看出螺钿加金银片工艺当时在中日两国间交流之深,这种相互交流与促进可能是当时薄螺钿器物流行的又一重要原因。)
反观视频中的官皮箱,螺钿加金片的应用可谓富丽:萧史、弄玉、仕女、婴孩服饰局部,凤台栏杆望柱与华板纹饰局部,蝴蝶、凤凰身体局部,孝经图中人物所坐圈椅椅披锦纹,部分树叶等,即便已部分脱落,这些金片与螺钿的组合依旧显得金光璀璨。
此处可作重点说明的,是官皮箱正面“吹箫引凤图”的一个局部。在此局部中,凤凰正被萧史、弄玉的箫声吸引而来,周身被祥云环绕。除了螺钿,凤凰的喙与翎毛等身体部位均用到了金片或金丝;祥云则有三种表现手法,除嵌钿丝与嵌钿片并金钩外框,还有嵌金丝。
这些嵌金手法,完全吻合《髹饰录》105条—坤集—填嵌—嵌金、嵌银、嵌金银所载:
嵌金、嵌银、嵌金银。右三种,片、屑、线各可用。有纯施者,有杂嵌者,皆宜磨显揩光。(黄成)
有片嵌、沙嵌、丝嵌之别。而若浓淡为晕者,非屑则不能作也。假制者用鍮(鍮即自然铜,因其色黄,所以用它来代替金。陈增弼先生认为所谓“金银片”实为镀金铜片。)、锡,易生霉气,皆不可。(杨明)
亦吻合王世襄先生于解说中所述:“以所见的螺钿加金银片的实例来说,多数为片、线并用。”
故宫博物院藏有江千里款黑漆嵌螺钿长方盒,盒盖、盒底立墙上下通景,四面各嵌一龙,龙身除用螺钿裁嵌外,龙睛及鳞都间镶金点。若以此与上述凤凰图案作比,便不难发现它们之间的相似性。再结合刘老师在视频中所讲的官皮箱形制、画面题材与铜饰件的时代特征,及与明代《髹饰录》相关工艺记载的对应,此件无款识黑漆嵌螺钿官皮箱被刘老师认定为明晚期江千里之作,我们认为是可信的。
从“神”到“逸”
就此官皮箱的工艺,刘老师给出了写实之“神品”与写意之“逸美”的评价。这种评价法其实来自于中国绘画,宋人黄休复在其著作《益州名画录》中,便将绘画分作逸、神、妙、能四格,并分别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概“能格”注重将对象作客观之描写;“妙格”则因精熟之至,忘其为技巧,而有得心应手之妙。
此处重点说说“神格”。黄休复的原文写道:
大凡画艺,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厨已走,拔壁而飞,故目之曰神格尔。
此句重点当为“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十六字,意即画家在从事绘画时,自己的“思”能与对象之“神”相合,以这种主客合一的精神境界,重新构造对象之形。如此,则所画者乃传神之物,有如造化之生物。(详见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
若以此观照视频中的官皮箱,称其为“神品”是十分贴切的。
那么“逸格”又是什么呢?黄文如此写道:
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
对此,徐复观先生亦有独到解读:“逸乃神中更迫近于神的真致之神,逸格所借以表现此神之形,乃升华到最高点的形,形将因愈升华而愈接近神的玄微的本性,因而自然而然地会简到近于玄微之际,所以它的表现,将较神格为更简,而乃至以简为其特定的性格。”
每个人对此都会有自己的领悟,但此番话其实道出了很重要的一点,即“神”与“逸”本就难于分辨,正如苏东坡在评价被黄休复奉为“逸格一人”的画家孙位时用的词——神逸。
从“神格”到“逸格”,从“神品”到“逸美”,我想每个人在面对视频中的官皮箱时,都会有自己微妙的感受。重要的其实并不是用何种艺术语汇去评价它,而是你能否真实地感受到它的艺术之美。
2009年香港佳士得秋拍,一件元代黑漆嵌螺钿广寒宫群仙宴乐图八方盖盒以2082万港币成交。其实纵观艺术品市场,中国古代薄螺钿器物本就极少,经典之作更是寥若星辰,且传世者以盘、盒小件居多;大件者如南京博物院藏明末清初黑漆螺钿仕女图围屏,故宫博物院藏清康熙癸丑年制黑漆螺钿嵌金银片书格、清早期黑漆螺钿嵌金银片婴戏图箱等,虽皆为传世臻品,却囿于馆藏条件限制,或无缘得见,或难以细观;此官皮箱虽非馆藏,依其艺术造诣,却已然达至馆藏级别。刘老师视其为“螺钿器王中王”,实在表明此官皮箱在同类器物中的翘楚地位。
“艺术性”的背后其实是“人性”
围绕上述“神格”与“逸格”,黄休复其实一直在强调“人”:人若非“天机迥高”,便无法“思与神合”;而画之逸的前提,当为人之逸。
虽然视频中的官皮箱并无款识,箱体上的部分螺钿和金片亦已脱落,但我们或许应该庆幸现实如此,正是这些“缺”与“残”,留给了我们太多想象的空间:面庞缺失的萧史、弄玉,他们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他们在交流什么?裸露的树干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突兀,反倒形成了别样的景观,那么它原本又是什么样的?等等。诸多细节背后,历史上那个匿名的匠人仿佛也正一点点地浮出水面:他不仅是一位艺压群雄的髹饰者,还有可能是一位精能的人物画家——比起仇实父来也不遑多让。他是否真是江千里,已然不再重要,因为他可能是截然不同于江千里的隐逸者,孤傲到拒绝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
同样令人动容的匿名者,还有此官皮箱曾经的主家,这便涉及到此官皮箱的使用问题。受视频时长所限,刘老师无法就官皮箱的全部问题一一展开,在此我们不妨做一个合理推测(仅代表纳麓观点):从艺术造诣来看,它像是典型的文房用具,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可能?实际上,箱门的“吹箫引凤图”、箱内的“婴戏图”、箱顶的“孝经图”,使得此官皮箱的功能指向已甚为明确(传统纹饰“图必有意”,若说一图尚为孤证,三图合一便有了鲜明的指向)——它并非普通庋具,恐亦非文房用具,而是古人结婚时的重要嫁妆“鉴妆”。
据陈增弼先生考据(详见陈增弼《释“鉴妆”以及相关问题》),“官皮箱”是自晚清民国流行开来的称谓,所谓官皮箱其实就是早期的鉴妆箱。“鉴妆”在宋、明、清时代不论在历史文献中还是文学小说中使用都很普遍,如明代描述市井人物生活的现实主义小说《金瓶梅》,即多次提及“鉴妆”,其中第九回写道:“西门庆娶妇人(潘金莲)到家,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幔,宝象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第三十七回又写道:“西门庆又替他(韩银姐)买了半副嫁妆。描金箱笼、鉴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
“拣妆”即“鉴妆”,此处专指与镜架配套使用、以放铜镜和梳妆具为主的储藏性质的小箱子。从这两条记述可以看出,鉴妆不仅是古时女子出嫁时嫁妆的必要组成部分,“黑漆描金”还是明中期(《金瓶梅》约成书于明代隆庆至万历年间,亦或更早)鉴妆的主要工艺。
至于本期视频中的官皮箱,或为社会厚嫁风尚下,黑漆薄螺钿器物于晚明风靡时的产物,它更准确的命名或为“明晚期黑漆嵌螺钿吹箫引凤图鉴妆箱”。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历史场景:明代晚期,江南,一豪门巨富之家,千金小姐要出嫁,父母思忖良久,决定为女儿准备一件可传世的嫁妆。为此,他们延请当时最顶级的匠人至家,经过一番沟通,敲定了最终方案——箱门作“吹箫引凤图”,希冀女儿与女婿婚姻美满;箱内作“婴戏图”,希冀女儿与女婿子嗣绵延;箱顶作“孝经图”,望女儿在夫家谨记为妇之道。且三图须按此固定位置排布。至于工艺,就用当时最时尚最奢华的黑漆嵌螺钿,薄螺钿一定要做到光耀射目,金片一定要用足。同时不忘叮嘱匠人,东西一定要做好,钱和时间都不是问题(如明人王佐《新增格古要论》卷八—古漆器论—螺钿—富家不限年月造做,漆坚,而人物细可爱)。匠人领命。
这样的场景是否似曾相识?没错,历史总是相同人心演绎出的故事轮回,四百年前人的情愫,今人与之无异,不同的是我们再难以造出这样的物,而这恰是此官皮箱最打动我的地方——它艺术上的极致亦是古人情感的极致化表达(主家托物言志,匠人则须与主家精神高度一致,思与神合,心到手到),“艺术性”的背后其实是“人性”。这才是“艺术难为”之深层原因,“艺术无价”之所在。
视频版见B站、小红书“成盐漆作”
(1979年)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