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掌柜漆器 发表于 2023-9-11 13:01:22

干漆夹苎上的高贵

1999年初秋,北京的故宫博物院收藏了一尊木雕“千手观世音”像,仪态端庄的观世音,微露着娴静的神情,那一只只典雅的纤手,如附了生命一般鲜活。这是一位来自天台山的工艺美术大师汤春甫的作品。这座中国最大的古物瑰宝荟萃之地,怎么会收藏一件当今的作品?答案是,这座作品的制作,是流传在天台山的古老的“干漆夹苎”手工技艺。

干漆夹苎,从字面上看,漆、苎是材料,而干、夹则是工序。其实,“干漆夹苎”技艺远远不只是两种材料,两道工序。它要用13种的天然原料,经过夹苎、包粘、打磨、上漆、贴金、彩绘等40多道工序才能完成。它是天台山古代工匠创造的一种用于木制品上的装饰技艺。它能使笨拙憨厚而又素面朝天的木制品,神奇般灵动起来。可贵的是,它历千年仍完好如初,不改容颜。

它出自何时,已无法追溯。它在某一位或是几位能干的工匠的手中呱呱落地,也在世世代代工匠那飞溅的汗珠里长大成熟了。作为木制品上的装饰,有人往往以为它与“油漆”是沾亲带故,其实不然。历史上,能做“干漆夹苎”的,或许是木匠,或许是木雕匠,或许是油漆匠,或许是聪明的僧人,或许……不过,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那就是能将“干漆夹苎”做好的,必然是谙熟木雕的巧匠,也一定是懂得油漆的好手,也肯定是一个有着艺术天赋的人。

干漆夹苎,最早见诸于文字的是在公元三世纪。当时,一位名叫“戴逵”的人,他与他儿子远道而来的使命是为天台山周边一带的寺院雕刻佛像。这位极具天才的美术大师,雕出的佛像造型厚重,线条流畅,神情端庄,令人赞叹。可是一年三载过后,当他回到寺院,仰望着一座座出自他手的作品时,一股凉气从心头掠过,佛像还是出现一道道的裂痕。如何使佛像不开裂,不变形,戴氏父子作了一次次的尝试,终究未能如愿。一天的午后,一场雷雨轰然而至,在田间小道上赶路的戴氏父子,赶忙跑进一座新落成的祠堂避雨。只见在祠堂里,有几位工匠正在用生漆将苎麻包裹在梁柱上,二人甚为惊奇,打问:你们这是在干嘛?答曰,在做干漆夹苎。又问:为甚这么做?答曰:能牢固永久,不开裂,不变形。戴逵从工匠手中接过一小块苎布,顿时豁然开朗。不久,中国第一尊木雕的“干漆夹苎”佛像,在戴氏父子二人的手中诞生了,也就是从那时起,这门技艺开始走进了庄严的佛教殿堂,也使中国的佛教造像艺术有了一次划时代意义的推进,戴逵也被冠为中国晋朝“百工之范”的大艺术家。

在中国这个悠久而绚烂的手工技艺的大家庭中,“干漆夹苎”似乎格外孤傲与冷峻。它虽然出自那些粗糙的工匠之手,可工序之繁琐,配料之讲究,都堪称手工技艺之最。好比大户人家的礼节,细说起来颇有些琐碎,而且它每一道工序,都是工匠凭着经验,用手掂量着来完成,如果稍有不慎,便不能呈现出它最佳的风采。

物以稀为贵,物以繁为贵。干漆夹苎,以繁多精致的工序,以凝聚众多工匠的才智与汗水,而使它始终凌驾于别的手工技艺之上。它只在祠堂庙宇的雕梁画栋上,在寺院道观的造像上,熠熠生辉。正因为它的气质高雅,也使得它远离了平民,很难像柳絮一般飞入寻常百姓的陌巷,同样,布衣人家也很难亲近于它。偶尔,你会对豪门大家的案桌上摆着的精致礼盒,或是悬挂在厅堂上的匾额,发出赞叹,呵,漆得真好!可是你的赞叹却是文不对题,将昂贵的“干漆夹苎”与平常的“油漆”混淆了。

在木雕佛像的装饰上,“干漆夹苎”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神韵。它高贵的技艺,与至高无上的佛像结合到一起,是这般珠联璧合。当佛像矗立在的寺院的台座,掀开红布那一刹那开始,它就不是一座普通意义上的工艺品,而是笼罩上一轮轮神秘的光晕,成为一尊尊庇护百姓平安幸福的神圣的佛陀、菩萨、罗汉、……。而“干漆夹苎”的崇高理想,也是依附在令人仰止的佛像身上,使自己与这些崇高的佛像一起金光闪烁,佛光普照,生命永恒。

不可想象,没有“干漆夹苎”的出现,中国的木雕佛像艺术能否有如今的光彩照人。当今天的我们伫立在那仪态纷呈,栩栩如生的佛像前,面对它的润亮如新,恍若时光会倒流,仿佛能感触到古代工匠那激动的脉搏,我们不得不折服“干漆夹苎”的魅力。

唐宋期间,在与我国隔海相望的东瀛岛国,有两件佛教界的大事与“干漆夹苎”息息相关。一是公元763年,东渡到日本的鉴真大师在弥留之际,他的随从弟子思托等人,怀着沉痛用“干漆夹苎”技艺,为他的师父制作了一尊写真的彩色坐像,从此日本有了第一尊干漆夹苎的雕塑作品。二是公元984年,一位来大宋朝的日本僧人,带回了一尊用“干漆夹苎”制成的“伏真王释迦瑞像”,这是天台民间工匠张延皎、张延裘兄弟俩的杰作。如今,一尊供奉在唐招提寺,一尊存于清凉寺。当人们轻轻地靠近它们,久久凝视时,似乎能感受塑像微微嗡动的气息,心中不由地有些激动,历经千余年的寒来暑往,它们青春依旧,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技艺,才使它们变得如此长生不衰?

如今,我们透过历史的烟云,回眸“干漆夹苎”的漫长轨迹,就会发现它的薪火相传从来都只是草丛中的涓涓细流,也从未能形成滚滚洪流。有时觉得这细流断断续续,一不留意,就会销声匿迹,留下千古叹息。

可历史还是一次次地垂顾了“干漆夹苎”,使它一次次逃过的劫难,幸运地传承了下来。

当我们在故宫的梁、柱、藻井上,在十三陵的地下宫殿的棺椁上,就会惊奇地发现“干漆夹苎”在尽情地运用。它是何人所为?又是怎么会从天台的深山里悄悄走出,迁徙到遥远的皇宫大殿,或是更远的地方,没有人能告诉我,也许是为了糊口的工匠,闯荡江湖,而将技艺传到他乡:也许是皇宫某位大臣在民间慧眼相识,继而,将纯朴的工匠领进了皇宫,……在不经意中,干漆夹苎得到了恩宠,但终究没能因为沾上那皇家之气而大红大紫,随后而来的,又是相当漫长的蜷缩和黯淡。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天台山的寺院开始整修,佛像重塑,梵声响起,一切都如阳光明媚,春暧花开。一些在民间蛰伏多年的工匠,背着行囊,走进了寺院的山门。一尊尊用“干漆夹苎”制成的佛像,巍然矗立在大殿法堂。

与历史上许多场严冬过后一样,“干漆夹苎”又一次伸展开枝干,抖擞着满身的青翠,洋溢着火热的激情。当年在华顶寺“广弘”老僧那里得以传授的汤春甫,创办了天台山佛教城,用古老的“干漆夹苎”技艺制作佛像,数年后,一座占地宏大的“干漆夹苎”基地在一片朝霞映照下拔地而起。那一尊尊光彩夺目,充满东方神秘美感的佛像,开始走出天台山,飘洋过海。它们飘过太平洋,飘过莱茵河。许多惊讶的眼光聚集在它们身上。那些不同肤色、不同文化背景的友人,不仅读到它的典雅和优美,更惊叹它技艺的精湛。在古老的中国乡间风雨飘摇了1700多年的“干漆夹苎”技艺,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金碧辉煌的殿堂。

质本贵来还贵去。出生于野林草屋而又自命不凡的“干漆夹苎”,终究是那么高贵,终究不会是下里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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